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男,原名沈岳焕,乳名茂林,字崇文,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湖南凤凰县人,中国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 14岁时,他投身行伍,浪迹湘川黔交界地区。192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撰写出版了《长河》《边城》等小说。1931年-1933年在国立青岛大学任教,抗战爆发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建国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古代历史与文物的研究,著有《中国古代服饰研究》。1988年5月10日病逝于北京,享年86岁。沈从文故居位于凤凰古城,于1991年被列为湖南省人民政府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故居现陈列有沈老的遗墨、遗稿、遗物和遗像,成为凤凰最吸引人的人文景观之一,来瞻仰者络绎不绝。
展开 收起张新颖:这次阔别多年后的返湘旅途,被标记为沈从文非同寻常的彻悟时刻——也是一次百感交集的内心旅程,其精神会聚和贯通的至高点,即显现于这一特殊的时刻。(张新颖《沈从文的前半生:一九〇二~一九四八》)
展开 收起汪曾祺:一个人不知疲倦地写着一条河的故事,原因只有一个:他爱家乡。(汪曾祺《水边的抒情诗人》)
展开 收起湘行书简
一条河与一个人
奇特的写作情景
一九三四年一月七日,沈从文从北平启程回家乡凤凰,探望病危的母亲。这是他一九二三年离开湘两后第一次返乡,历时近一个月,其中路上 走了二十五天,在家住了三天。行程中,沈从文给张兆和写了近五十封信,回到北平后,这些书信经过整理加工,以系列散文的形式发表,后结集成《湘行散记》。
《湘行散记》里的篇章,一九三四年、一九三五年都已经发表,书是 一九三六年商务印书馆初版的。但《湘行散记》的“底本'沿途书信, 却要到一九九一年由沈虎雏整理、编辑成《湘行书简》,编人《沈从文别集•湘行集》,一九九二年由岳麓书社出版。《沈从文全集》即据岳麓书社初版文本收人。
《湘行书简》以沈从文刚离北平时张兆和写给沈从文的三封信为“引子”,以沈从文回到北平后给大哥沈云六的一封信为“尾声”,中间主体部分是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信,计三十四封。这些信,除一两封外,都是在、 湘西沅水的小船上写的。水上旅程从桃源起始,到再回桃源结束,小船在一条河里上行或者下行,沈从文坐在小小的船舱里,心随情境流转,同时 也就落笔把所闻所见所感所想写下来,报告给新婚不久的妻子。
这样的写作情景——在一条河上,在河上的一条小船里,一天连着一天,写一封接着一封的长长的信——是稀见的;更为奇妙的是,这条流动不息的河,不仅构成了这些书简的外部写作环境,而且成为这些书简的内 部核心成分,不妨说,这些书简就是关于这条河的D所写一切,几乎无不由这条河而起,甚至连写作者本身,其精神构成,也往往可见这条河的参与和渗透。
“肴看船走动时的情形,我还可以在上面写文章,感谢天,我的文章 既然提到的是水上的事,在船上实在太方便了。倘若写文章得选择一个地方,我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太好了一点的。不过我离得你那么远,文章如何写得下去。‘我不能写文章,就写信我这么打算,我一定做到。我每天可以写四张,若写完四张事情还说不完,我再写,
没有定见、定位、定向、定范围的“看”
沈从文是个喜欢“看”的人。他曾经说:“我就是个不想明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闷价钱上的多少来为间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 一切。 宇宙万汇在动作中,在静止中,我皆能抓定她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 但我的爱好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 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 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
“看”,却并不在“看"的时候为一般的社会价值所局限,这样“眼光”才放得开;同时,因为并不以在现象之外的一般社会价值为个人的立足点,为评判现象的尺度,这样也就抛弃了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和自以为置身事外的位置,而是在宇宙万汇的动静之中“看”宇宙万汇的动静,个人 的“看”也就融人到宇宙万汇的动静之中。所以沈从文的“看”,突出的 并不是“看”的个人和“看”的“有色眼镜”,而是直接“看”到的现象。本来这并不应该是一个需要特別提出来讨论的问题,但事实上,在现代中国文学中(甚至应该扩大到更广泛的领域),通过“看”所展示出来 的,往往并不是直接“看”到的现象,而是“看”的行为本身,是“看” 的个人及其“看”的理论装窬和价值预设;这样的“看”,实质上恐怕是 “看”不到自身以外的东两的,至少,并不能不经过理论和价值的中介而直接“看”到自在的现象。
当然,这里的“看”指的并不只“眼睛”这一器官的功能,而是代表全部“官觉”的感受,举凡颜色、声音、气味等等,皆在其中。
沈从文“看”到了些什么呢?
他在路上“看到个贴子很有趣”,就一字不改地抄下来:“立招字人钟汉福,家住白洋河文昌阁大松树下右边,今因走失贤媳一枚,年十三岁, 名曰金翠,短脸大口,一齿凸出,去向不明。若有人寻找弄回者,赏光洋二元,大树为证,决不吃言。谨白。”并说,“这人若多读些书,一定是个大作家。”
你也许会觉得,这似乎没有什么意思;那么,再看:
三三,这河面静中有个好听的声音,是弄鱼人用一个大梆子,一堆火,搁在船头上,河中下了拦江钓,因此满河里去擂梆子,让梆声同火光把鱼惊起,慌乱的四窜便触了网。这梆声且轻重不同,故听来动人得很。..
我小船泊的地方是潭里,因此静得很,但却有种声音恐怕将使我睡不着。船底下有浪拍打,叮叮当当的响。时间已九点四十分,我的确得睡了..
弄鱼的梆声响得古怪,在这样安静地方,却听到这种古怪声音, 四丫头若听到,一定又惊又喜。这可以说是一首美丽的诗,也可以说一种使人发迷着魔的符咒。因为在这种声音中,水里有多少鱼皆触了网,且同时一定也还有人因此联想到土匪来时种种空气的。三三,凡是在这条河里的一切,无一不是这样把恐怖、新奇同美丽糅和而成的调子!
或者还是没有什么感觉,那么,再看看这样的情形:
我小船停了,停到鸭窠围。中时候写信提到的“小阜平冈”应当 名为“洞庭溪”。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吊脚楼尤其使人惊讶,高矗两岸,真是奇迹。两山深翠,惟吊脚楼屋瓦为白色,河中长潭则湾泊木筏廿来个,颜色浅黄。地方有小羊叫,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且听到远处有鞭炮声, 与小锣声。到这样地方,使人太感动了。四丫头若见到一次,一生也忘不了。你若见到一次,你饭也不想吃了。
现在已八点半了,各处还可听到人说话,这河中好像热闹得很。 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风很猛,船中也冰冷的。但一个人心中倘若有个爱人,心中暖得很,全身就冻得结冰也不碍事 的!这风吹得厉害,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我觉得希奇,好好的一听,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一个年纪极轻的女子喉咙,使我感动得很。我极力想去听明白那个曲子,却始终听不明白。我懂许多曲子。想起这些人的哀乐,我有点忧郁。因这曲子我还记起了我独自到锦州,住在一个旅馆中的情形,在那旅馆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唱大鼓书,给赶骡车的客人 过夜,唱了半夜。我一个人便躺在一个大炕上听窗外唱曲子的声音, 同别人笑语声。这也是二哥!那时节你大概在暨南读书,每天早上还得起床来做晨操!命运真使人惘然。
你也许感觉着点什么了,但不是很明晰;那么就再看下去:
假若你见到纸背后那个地方,那点树,石头,房子,一切的配 置,那点颜色的柔和,你会大喊大叫。不瞒你,我喊了三声!……这时一点儿风没有,天气且放了晴,薄薄的曰头正照在我头上。我坐的 地方是梢公脚边,他的桨把每次一推仿佛就要磕到我的头上,却永远 不至于当真碰着我。河水已平,水流渐缓,两岸小山皆接连如佛珠, 触目苍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绿树皆因一雨洗 得异常干净。山谷中不知何处有鸡叫,有牛犊叫,河边有人家处,屋前后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浅绿色。小埠头停船处,且常有这种白菜堆 积成A字形,或相间以红萝卜。三三,我纵有笔有照相器,这里的一切颜色,一切声音,以至于由于水面的静穆所显出的调子,如何能够 一下子全部捉来让你望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且计算着一切,我叹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三三,我这时正像上行时在辰州较下游一点点和尚洲附近,看着水流所感到的一祥。我好像智慧了许多,温柔了许多。
读到这里,你也许可以感受到那使他“智慧了许多,温柔了许多”的 东西,你明白这一点;可是,你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说“感到生存或生 命了”。这一句话是不延太突兀了?为什么那些自然景物和自然化的普通人生活的日常景象,会让他“感到生存或生命”呢?
这些问题留到后面。
这里我们先来肴更“表面”的问题。沈从文是在一条移动的船上 “看”景物的,他描述景物是即时性的,就是随着船的移动边“看”边写, 这个特点,从景物这方面来讲,是没有一个限定的范围,不是“看”着一处或几处的景物,而是船走到哪,看到哪里;从“看”这方面讲,是没有一个固定的视角,也没有一个固定的方向,这样的“看”不是“透视”,而是在不断变换的位置上“看”向不同的地方。从内在的“看”的 观念上来说,我们在前面讲过,沈从文喜欢“看”,却不为一般社会价值限定“眼光”,也就是心中没有“定见”;而从外在的“看”的方式来说, 就是没有“定位”“定向” “定范围”的,这就使得沈从文的贤物描写很 “活泛”,流动不居,不是“死”的。有人说沈从文的景物描写清澈透明, 但也很“表面”,没有“深度”,如果这个话不是用来挑剔和指责的,我倒 同意;非但同意,而且要说这也正是沈从文的“好”。从“看”来说,"深 度”是“焦点透视”产生的,要产生出“深度”,一定要有“定见”“定 位” “定向”“定范围”,也就是说,一定要把“眼光”所及的东西对象化,用“眼光”去“占有”景物,使景物屈从于“眼光”,以便"攫取” 景物而产生出解释的“深度'沈从文的“看”,却不是“占有”式的, 他虽然未必达到庄子所说的“使物自喜”的境界,却也庶几近之,因为有意无意间习得了“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的观物方式 这样的观物方式,因在一条船的客观环境而表现得特别突出,但即便是在其他作品中,沈从文的景物描写其实也是如此。一般说来,沈从文的景物描写很受推崇,不过多数人只避从用字、用词的贴切和语言的独特性等方面来说明他的景物描写之好,诚然不错,但根本还在观物方式以及观物的传达方式上。就此而言,沈从文从传统中国的观感传达方式上受惠多多,且深入骨髄。
沈从文作品里的人,与启蒙的新文学里的人不同
沈从文在桃源雇了一条小船,水手三人,舵手五十多岁,前舱板一个大人,一个孩子,“两个人的职务是船在滩上时,就撑急水篙,左边右边下篙,把钢钻打得水中石头作出好听的声音。到长潭时则荡桨,躬起个腰推扳长桨,把水弄得哗哗的,声音也很幽静温柔。到急水滩时,则两人背 了纤索,把船拉去,水急了些,吃力时就伏在石滩上,手足并用的爬行上去"。
沈从文谈起这些水手,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他兴致勃勃地听他们说 “野话”——城里人会把这叫作“脏话”,沈从文却称为“野话“野” 和“脏”的区别就太大了;他仔仔细细地计算他们每天可得多少钱;他知 道每天两毛钱从天亮拉到天黑的船夫在这条河里有三十万,他熟悉他们的 希望、高兴和不高兴。“他们的希望只是多吃一碗饭,多吃一片肉,拢岸时得了钱,就拿去花到吊脚楼,到女人身上去,一回两回,钱完事了,船又应当下行了。天气虽有冷热,这些人生活却永远是一样的。他们也不高兴,为了船搁浅,为了太冷太热,为了租船人太苛刻。他们也常大笑大乐,为了顺风扯篷,为了吃酒吃肉,为了说点粗糙的关于女人的故事。他们也是个人,但与我们都市上的所谓‘人’却相离多远!一看到这些人说 话,一同到这些人接近,就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我想好好的来写他们一次。我相信我若动手来写,一定写得很好。但我总还嫌力1不及,因为本 来这些人就太大了。”为什么说这些人“太大了”呢?过后不久,他说起这些人的生活,又写道:“真可以说是庄严得很!”
“大” “庄严”,可不是不知情的廉价的赞美。沈从文很清楚,水面上人生活很悲惨,就连船主做鸦片烟生意也无利可图,地方经济一天比一天坏。水不只是美丽的景致,它的可怕处水手们最懂得。他船上的那个一毛钱一天的小水手,过险滩时一下子被篙子弹到水里,侥幸被救起后抱着桅子荷荷的哭。“我现在方明白住在湘沔上游的人,出门回家家中人敬神的 理由。从那么一大堆滩里上行,所依赖的固然是船夫,船夫的一切,可真靠天了。” 纵然如此,这些人的日常生活,依然有声有色,在沈从文看 来,这是“多动人的图画”! “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 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还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真是可哀的事!我想我写到这些人生活的作品, 还应当更多一些!”
中国新文学的发生,是和“人的文学”的倡导为一体的,而新文学对 “人”的发现,又是与现代中国的文化启蒙紧密纠缠在一起的。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新文学担当了文化启蒙的责任,新文学作家自觉为启蒙的角色,在他们的“人的文学”中,先觉者已经完成启蒙或正在接受启蒙过程中的人、蒙昧的人,似乎处在不同的文化等级序列中。特别是蒙昧的人, 他们占大多数,从而构成了中国社会文化的基本状况。而这个基本状况是要被新文化改变甚至改造的,所以这蒙昧的民众就成为文学的文化批判、 启蒙、救治的对象。
如果按照这样一个大的文化思路和文学叙事模式,沈从文湘西题材作品里的人物,大多应该处在被启蒙的位置。但沈从文没有跟从这个模式。 他似乎颠倒了启蒙和被启蒙的关系,他的作品的叙述者,和作品中的人物比较起来,并没有处在优越的位置。相反这个叙述者却常常从那些愚夫愚妇身上受到“感动”和“教育”。而沈从文作品的叙述者,常常又是与作者统一的,或者就是同一个人^
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下面的这段话就不能仅仅被看作是自负:
这种河街我见得太多了,它告我许多知识,我大部提到水上的文 章,是从河街认识人物的。我爱这种地方、这些人物。他们生活的单纯,使我永远有点忧郁。我同他们那么“熟”一中国人对他们发生特别兴味,我以为我可以算第一位!……我多爱他们,五四以来用他们作对象我还是唯一的一人!
更核心的问题,还不在于沈从文写了别人没有写过的这么一些人,而在于,当这些人出现在沈从文笔下的时候,他们不是作为愚昧落后中国的代表和象征而无言地承受着“现代性”的批判,他们是以未经“现代”洗 礼的面貌,呈现着他们自然自在的生活和人性。
不过,作为新文学作家的沈从文,身处启蒙的大潮中,有时也不免受其熏染,以致产生疑惑。他的小船因为需要加了个临时纤手,是个老头, 看到那个老头为一点点钱那么出力,他就想:“这人为什么而活下去?他 想不想过为什么活下去这件事?”继而联想到,“我这十天来所见到的人, 似乎皆并不想起这种事情的。城市中读书人也似乎不大想到过。可是,一个人不想到这一点,还能好好生存下去,很希奇的。三三,一切生存皆为了生存,必有所爱方可生存下去。多数人爱点钱,爱吃点好东西,皆可以从从容容活下去。这种多数人真是为生而生的。怛少数人呢,却看得远一 点。为民族为人类而生。这种少数人常常为一个民族的代表,生命放光,为的是他会凝聚精力使生命放光!我们皆应当莫自弃,也应当得把自己凝聚起来!,’
多数人不追问生命的意义而活着,少数人因为自觉而为民族的代表, 使生命放光,这是比较典型的“五四”新文化的思维和眼光。
但是很快,就在当天下午的信里,沈从文就否定了自己中午时候的疑 问。这个时候的沈从文,到达了自己第一次出门离家“混日子”的辰州河 段,他站在船上看水,也仿佛照见了本真的自己:
三三,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 中忽然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三三,的的确确,得到了许多智慧,不是知识。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 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 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我们平时不是读历史吗? 一本历史书除了告我 们些另一时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杀以外有些什么?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 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 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 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 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要我们来可 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 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自己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我自己的力量,为所 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从 水里的石头得到一点平时好像不能得到的东西,对于人生,对于爱 憎,仿佛全然与人不同了。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 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 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用文字书写的历史,关注的是诸如战争、暴力、王朝更迭之类的东西,而无视千百年来这些历史之外的人的哀乐、努力和命运,但是这条河 却蕴藏了他们的令人感动、令人产生智慧和爱的丰富历史信息。从这个意 义上说,真的历史是一条河。河串.的石头和砂子,河上的船和船夫,岸边的码头、河街和居民,他们代表r远比相斫相杀的历史更为久远恒常同时 乂现实遥真的生存和价值。明白了为什么历史是一条河,也就明臼前面我 们提出的问题:为什么那些自然景物和自然化的普通人生活的口常景象, 会让沈从文“感到生存或生命”。
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比人的世界大
在这里我们必须意识到,当沈从文说这条河的时候,不仅仅指的是这条河的自然形态,与这条河有关的一切人事都包含在其中。也就是说,人 事并没有从这条河中分离出来,而只是其中的部分。沈从文写这条河,写的不只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那个自然,也不只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人事。自然和人事并没有像在我们今天的理解中那样处于分离的、并立的状态,在 沈从文的文学构图中,人事常常就是自然有机的一部分。而当沈从文说历 史是一条河的时候,他的历史所指的,也并不仅仅是我们今天所惯见的人事的历史。
这么说,沈从文的文学世界就不仅仅是人的世界,而是要比人的世界大。沈从文就因为常常感受到这个大于人的世界而叹息和忧愁。“我这时 真有点难过,因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处。人类的语言太贫 乏了。单是这河面修船人把麻头塞进船缝敲打的声音,在鸡声人声中如何 静,你没有在场,你从任何文字上也永远体会不到的!我不原谅我的笨 处,因为你得在我这枝笔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这里这时的一切!三三, 正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这时好像很忧愁。在先一时我以为人类是个万 能的东西,看到的一切,并各种官能感到的一切,总有办法用点什么东西 保留下来,我且有这种自信,我的笔是可以作到这件事情的。现在我方明 白我的力銳差得远。毫无可疑,我对于这条河中的一切,经过这次旅行可以多认识了一些,此后写到它时也必更动人一些,在别人看来,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谀语,但在我自己,却成为一个永远不能用骄傲心情来作 自己工作的补剂那么一个人了。我明白我们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这种心境若能长久支配我,则这次旅行,将使我人事上更好一些以我们虽然欣赏和赞叹沈从文的景物描写之美,欣赏和赞叹沈从文作品中 的自然美,却全然不能领会他的自然观中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联的 天地大美,当然也就更不能理解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相联的天地不仁。天道,地道,人道,人道仅居其间,我们却只承认人道,只在人道 中看问题,只从人道看自然,自然也就被割裂和缩小为人的对象了。但其 实.天地运行不息,山河浩浩荡荡,沈从文的作品看起来精致纤巧,却蕴 藏着一个大的世界的丰富信息,自然在他的作品中,岂只是这样那样的景物描写?
沈从文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与“五四”以来唯人独尊的观念 it相对。“五四”以来的文学的世界,基本也就是人的世界,个人、集体、 社会,权力、制度、文化,这之间的纠缠、连结和冲突,无不是人的世界 的纠缠、连结和冲突。沈从文的文学里却有比人大的世界。沈从文的大, 也在于他的泄界的大。他为什么老是要说他对人的理解和城市中人、和读 15人的现解不同呢? 一个根本的原因是,城市中人、读书人对人的理解, 只是在人的世界中现解人,而他却在对一个比人大的世界的感受中理解人。
在这条河上的过往生命经验和他的文学
沈从文在这条河上思绪万千,感情激动有时会到不能自已的程度。 这条河和他过去的生命连结得太深刻了,重游故地,不能不是对过去生命的经验温习。有时候他恍惚就回到了过去:“我仿佛还显十多年前的 我,孤孤单单,一分以外别无长物,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对 于自己前途毫无把握,我希望的只是一个四元一月的录事职务,但别人不让我有这种机会。我想读点书,身边无一本书。想上岸,又无一个钱。 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 街上一切,欣赏一下那些小街上的片糖,以及一个铜元一大堆的花生。 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回船时,就糊糊涂涂在岸边烂泥里乱 走,且沿了别人的船边‘阳桥’渡过自己船上去,两脚全是泥,刚一落舱还不及脱鞋,就被船主大喊:‘伙计副爷们,脱鞋呀。’到了船上后, 无事可做,夜又太长,水手们爱玩牌的,皆蹲坐在舱板上小油灯下玩牌, 便也镶拢去看他们。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三三,一个人一生最美丽的 H子,十五岁到廿岁,便恰好全是在那么情形中过去了,你想想看,是 怎么活下来的!万想不到的是,今天我又居然到这条河里,这样小船上, 来回想温习一切的过去!”
这M面,当然有对身世、命运的感慨之至,但却不仅仅止于此。对 过往经验的回想和叙述,也就是对过往经验的一种肯定形式,这种肯定, 再深一层,就是对过往经验所造就的自我的肯定。在沈从文的意识里, 他的自我不是脱离了这种经验、生活有了转机之后才产生、成长和发展 起来的,不是,他的自我的确立,其实发生于被后来的生活埋藏起来的 早年经验里,这条河上的经验是其中特别重要的部分。当小船上行,还 没到辰州的时候,沈从文就迫不及待地在信里说到这个地方,他离开凤 凰出门当兵,就是这个地方,他的小说《柏子》停船的地方也就逛这里。 “我的教育大部分从这地方开始,同时也从这地方打下我生活的基础。一 个人生活前后不同,记忆的积累,分景可太重了。不管是曹雪芹那么先 前豪华,到后落寞,也不管像我那么小时孤独,近来幸福,但境遇的两 重,对于一个人实在太惨了。我直到如今,总还是为过去一切灾难感到一点忧郁。便是你在我身边,那些死去了的事,死去了的人,也仍然常 常不速而至的临近我的心头,使我十分惆怅的。至于你,你可太幸福了。 你只看到我的一面,你爱我,也爱的是这个从一切生活里支持过来,有 了转机的我,你想不到我在过去,如何在一个陌生社会里打发一大堆日 子,绝想不到!”
沈从文的文学,也植根于过往的生命经验。他在书信里多次提到他小 说里的人物,他说到柏子和翠翠的时候,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觉得就是 在说一个现实中的人,一个他生活和生命里的人。你听听他说话的口气: “三三,我已到了 ‘柏子’的小河,而且快要走到‘翠翠’的家乡了! “我的船昨天停泊的地方就是我十五年前在辰州看柏子停船的地方” ,“柏 子上岸胡闹那一天,正是飞毛毛雨的日子” ,这似乎有点把文学和现实 “混淆”,但是从这亲切的“混淆”当中,你不是能够觉察到沈从文的文学 和现实经验之间的那种不一般的紧密性吗?
这条河上的过往经验塑造和确立了自我,如今在这条河上,沈从文对自己的文学,对自己文学的将来,充满了强烈的自信。他在小船上校《月下小景》,“细细的看,方知道原来我文章写得那么细。这些文章有些方面 真是旁人不容易写到的。我真为我自己的能力着了惊。但倘若这认识并非 过分的骄傲,我将说这能力并非什么天才,却是耐心。我把它写得比别人 认真,因此也就比别人好些。我轻视天才,却愿意人明白我在写作方面是个如何用功的人”。“《月下小景》不坏,用字顶得体,发展也好,铺叙 也好。尤其是对话3人那么聪明!二十多岁写的。”快到辰州的时候,他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下Q己的文章,说句 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 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 我不骄傲,可是我的选集的印行,却可以使些读者对于我作品取精摘尤得 到一个印象这是沈从文笫一次提到印选集的想法,两年后,厚厚的 《从文小说习作选》由上海良友阌书印刷公司出版。
这条河成就着他,成就着他的文学。对着他远方的妻子,沈从文毫无 顾忌地表达他对家乡这条河的“偏爰”和感念。他写道:“我总那么想, 一条河对于人太有用处了。人笨,在创作上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海虽俨然 很大,给人的幻想也宽,但那种无变化的庞大,对于一个作家灵魂的陶冶 无多益处町言。黄河则沿河都市人口不相称,地宽人少,也不能教训我们 什么。长江还好,倂到了下游,对于人的兴感也仿佛无什么特殊处。我赞 美我故乡的河,正因为它冋都市相隔绝,一切极朴野,一切不普遍化,生 活形式生活态度皆有点原人意味,对于一个作者的教训太好了。我倘若有什么成就,我常想,教给我思索人生,教给我体念人生,教给我智慧同品 德,不是某-个人,却实实在在是这一条河。”
私人信件和公开文本
《湘行书简》是写给新婚妻子的,是私人信件,不是用来公开发表的; 公开发表的另有文本,那就是散文名作《湘行散记》。对着一个具体的人而且是亲密爱人说话,和对着匿名的公众读者说话,自然是不一样的,这 就造成了这两个文本之间的差异。叙述时的口吻、感情、方式,甚至是用 字、用词,都会不同;而叙述内容在取舍上的不同,是最明显的。
《湘行散记》原初的版本收文十一篇,其中《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 友》《桃源与沅州》《箱子岩》《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老伴》《一个 爱惜鼻子的朋友》这几篇里的地理与人事,在书简中或只是简单地提过, 或一句也没提。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和《虎雏再遇记》两篇,则是对书 简屮写到的情景和故事的扩充与发展,使之能够从书简连绵的叙述中独立 出来,丰满自足。在后来编者题为《鸭窠围清晨》的信里,沈从文写道: 清早起来,“只听到人隔河岸‘牛保,牛保,到哪赛去了?’河这边等了许 久,方仿佛从吊脚楼上一个妇人被里逃出,爬在窗边答着‘宋宋,宋宋, 你喊那样?旱咧。’‘早你的娘!’ ‘就算早我的娘!’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 想象的,因为他已沉默了,一定又即刻回到床上去了。我还估想他上床后 就会拧了一下那妇人,两人便笑着并头睡下了的"。就是这么简单的情景, 几声对话,却很触动沈从文,他接下去说,“这分生活真使我感动得很。 听到他们的说话,我便觉得我已经写出的太简单了。我正想回北平时用这 呰人作题材,写十个短篇,或我告给你,让你来写。写得好,一定是种很
大的成功”。也许正是这个时候的感触和冲动,让他后来写出了《一个多 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长七八千字,不仅写了牛保,还写了书简里没 有的小妇人夭夭。
在这里我有个怀疑,就是《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编到散文 集里,我们一般会把它当成纪实性的,但如果把书信和这个作品仔细对照 的话,会发现这个作品里繁衍出来的很多东西,可能具有很大的虚构性 质。在以纪实面貌出现的这个作品中,“我”作为叙述者和事实的见证人, 是始终在场的,但书简并不能提供这方面的支持。书简中间有一页约九百 字的缺失,这缺失的一页是否能提供支持呢?特别是,“我”曾经上岸, 坐到人家的屋子里,碰见了小妇人夭夭,并且听别人说了她的故事,这样 的经历到底是事实上发生的还是作者的创作,确实很难断定。作者最初动 了写这样作品的念头时说,“我正想回北平时用这些人作题材,写十个短 篇”,这里的“短篇”,理解成短篇小说,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我提出这个怀疑,并不是一定要把《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 人》当成小说,而是要指出散文集里的这篇作品可能具有很大的虚构性; 不仅如此,我还想进一步说,也许正是这可能存在的虚构性成就了这篇作 品,使它能够丰满起来,独立出来,否则,它就点能是书简里的一个片断 性的情景,几句没头没尾的对话,一个不甚了然的人物。
如果我再大胆一点,我还要说,可能在《湘行散记》的其他某几个篇 章里,也多少存在着程度不等的虚构成分。作者多年后写《〈长河〉题记》, 提到《湘行散记》,就说是“属小说游记”但我更想说的是,正楚这些 可能存在的恰当妥贴的虚构,非但没有造成《湘行散记》真实性的降低,反而把在某时某地事实上不够充分的真实,发展到它可能发展到的充分程 度,换句话说,就是真实得到了实现。就此而言,虚构也成为成就《湘行 散记》的一种成分,当然也得警惕,不可夸大这种成分的作用。
《湘行散记》里其余的三篇,《鸭窠围的夜》《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日》《辰河小船上的水手》,所写与书简大致相同,是书简相关内容的剪 裁、整理、补充、修饰,而有时候干脆就是直接从书简里照搬过来的。这三篇,再加上《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我以为是《湘行散记》 里写得特别好的几篇。而相关的内容在书简里,也是书简中特别精彩的部 分;它们在《湘行散记》里的“重现”,让人觉得理该如此。
最后还楚回到书信这种形式的私人性质上来。这本来是“三三专利读 物”,里面有儿女情长,有感人至深的爱的表达,非常自然。如果没有这么爱着的一个人,没杳这么一个收信人和读信人,即使爱写信如沈从文, 还会不会写出这么些信来,是大可怀疑的。但是,就是在这些因爱而产生 的信里面,我们常见的那种儿女情长的私话却是很少的,沈从文写了那么 多,不计巨细,细微如船舱底下流水的声音,重大如民族、生命、历史, 甚至大到一个比人的世界更大的世界,而当这一切出现在书简里,同样也 非常自然。现在我们常知谈到私人空间、个人空间的问题,这样特意地提 出来强调,其实是把私人空间、个人空间狭窄化了,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割裂了。私人空间、个人空间可以有多大呢?私人的爱的空间可以有多大 呢?私人性质的写作、个人化写作,它的空间有多大呢?《湘行书简》可 以做一个讨论的例子。